星夜

去年夏天，我和本一起去了那个小镇。我只在书里读到过些描述它的语句，就被它给彻底迷住了，我告诉本，我死也想去看看那儿的星空是否真的那么美。

当然，这只是我出于阅读后的激动脱口而出的夸张的话，实际上我没几天就彻底把关于那个小镇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。但是本却信以为真，他秘密地为我们俩安排了去小镇的旅行，还以为自己是在准备一个会让我潸然泪下的惊喜。我猜我的反应让他失望了。

不管怎样，我们还是去了。我从来没在本的车里待这么久过，我们俩也从来没这么长时间地沉默过。这一切感觉就像是电影里的镜头——本在驾驶座上开着车，我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，心不在焉地把头倚在窗玻璃上，眺望着窗外的风景。我想我的一生中只会见到一次这么美丽的晚霞。它让我联想到一只拥有燃烧的金色羽毛的凤凰，回旋在天空中张开它巨大的翅膀，洒落下令人眩目的光芒。

窗玻璃里的我看上去也不同了。在那个反射出来的我身后，好像有烈焰在我熊熊燃烧，这使她看上去有别于那个平庸的女孩，而像是从电影海报里走出来的女杀手。如果我把这个想法告诉本，他肯定会笑话我。这个念头让我不禁笑了出来。

“我很高兴看到你享受这次旅行。”本没有扭头看我，他专注地盯着前方的路，尽管路上并不拥堵，他所要做的只不过是笔直地往前开。

我们很快就到了。这个小镇并没有任何符合我当初幻想的特质，显得极其平凡。尽管这应该在我的预料之中，我还是忍不住感到失望。我努力掩饰自己的情绪，尽量表现得开心，因为我不想再让本难过。

我感到自己无比疲倦。那天晚上，本还在刷牙，我就已经睡熟了。

半夜，我爬了起来，像是有某种不知名的力量将我从深度睡眠中唤醒。本还在睡觉，我不打算吵醒他，便披上自己的外套，悄悄离开了宾馆。

风已经吹去了掩盖星空的云层。淡淡的银光洒在空荡荡的街道上，毫无神秘感的一切在群星沉默的笼罩下好像也具有了深邃的含义。

我希望自己能用语言将这景象记录下来，但我却做不到。这也许就是一直以来为什么我不得不放弃写故事的尝试，承认自己无法成为一个好作家。

因为对我而言，美是静默的。似乎它将食指贴在唇上，使我挣扎着试图描绘它的言语在成形前就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
繁星就在我的头顶。我望着它，说不好这是否与我原本想象的景象相近。

吸引我到这里来的那本书的作者生于这个小镇里，可是后来她就搬到其他地方去生活了。她描述自己度过童年的故乡时，很可能会不自觉地把一切都美化。

她在书中写道：“小镇的星空频繁地出现在我的梦里。在我的梦中，那条横贯夜空的星河是流动的，如同一条真正的河流。我可以将手从中穿过，它像水一样冰凉。”

当初我到底在期待什么呢？这只不过是个梦。

而现实中，我所见的星空纵然很美，却没有生命。

我内心没有任何的感触被它唤起。

这片虚空让我沮丧，我开始觉得冷，身上的外套没有厚到可以抵御夜间的寒风。我开始觉得恼火，开始意识到自己真是蠢透了。

我发觉有人站在我身后。是本。他穿着自己褐色的夹克，套着松松垮垮的休闲长裤，那上面本来的图案已经被深深的褶皱所破坏，看不清了。

最后，我们一起在街边的长椅上坐下了。在石砌的街面上，风把枯树叶扫向远方，掠过我们眼前。

我们仿佛是在一颗星星上。一个寂静的死去的世界，远离所有的生命与欢乐。

“我跟你说过吗？在我十几岁的时候，我曾经想自己写一部小说。我甚至都已经完成了一两个章节。但是最终我不得不屈服于自己不擅长写作的事实。我本来想当作家，你知道吗？那时候那是我唯一的梦想。”

把这些事说出来的感觉很奇怪。我想我马上就会后悔。所有这些，我原本都没有打算告诉本。毕竟，有什么意义呢？每个人都有个破灭的梦想，这又没什么稀奇的。

“也许我不该跟你说这些的。我知道有时候我很任性，说的话毫无逻辑又让人不知道如何回应……只是……想到我曾经能看到那么多美好的东西，而现在连这么壮观的景象也不能在我心里激起任何感情，让我很难受。我觉得自己在很久以前就已经被掏空了，只是现在我才忽然发现。”

本望着我，等待我说完。他看向那片星空，那片在我眼中无比空洞的星空，绚烂而无物。

我也和他一起抬头看。

奇怪的是，和本在一起，我产生了不同的感觉。

在我和繁星之间，似乎有一层看不见的屏障缓慢地融化、消失了。望着这些遥远的天体闪烁在夜幕中，无限的情感向我涌来，就像没过礁石的海浪。

我脑海中冒出一个念头——也许那个世界并不是死去的，或冰冷的。它们在注视着我们，并且发着光提醒我们它们的存在，像一群无声的守护者。

我们所处的地方仍像是远离地球的某颗遥远而了无生机的星球。但一切都不同了。

当我拥抱本的时候，我闭上眼睛，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。

我看见繁星汇成的河从天空流向地面，像一条闪亮的瀑布。它从我们身边经过，点亮了昏暗的街道，沉睡中的世界也被惊醒。

我们都没有出声，只是看着，忘记了呼吸。